毕业于哈尔滨佛教大学
 
 

【嘉艾】渎神

※Happy Valentine Day

※本文实际上与情人节没有任何关系


艾比从十岁那年开始不相信神明的存在,尽管照理来讲,作为一个出生于传统天主教家庭的女孩,她一辈子都要谨慎行事,以免让自己因微小的罪恶而失去上帝那至高无上的庇护。埃米也正是在那一年离开了她——在那个无花果落了满地的夏天,在艾比随着父母去教堂做礼拜的那个星期天的下午,她那脑袋尚未开化的好弟弟独自一个人到山里去玩,最终毫无防备地在悬崖的边缘处踩了个空,像是坠入兔子洞的爱丽丝那样往下不断坠落,最后毫无防备地摔成一滩烂泥。等待埃米的不是那个有疯帽子和永无止境的下午茶会的乌托邦,而是霎时间的快速死亡。还未听到噩耗的艾比哭闹着要让埃米陪她一起吃晚餐的时候,大人们把那惨不忍睹的尸首埋在了她最喜欢的红玫瑰下面,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样就能让那个孤苦且年幼的灵魂自此长眠。花园里的玫瑰愈发繁密与绚烂,在一场惊心动魄的死亡之中开出了最为璀璨的果实。后来她终于知晓了一切,大喊大闹着要去见亲弟弟最后一面。面如死灰的大人们纷纷出来阻挠,告诉她埃米已经入了土,她不能去打扰一个已经下了葬的故人。艾比在宅邸内像疯了似的尖叫与咒骂,嘴里不断重复着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大家为这个十岁女孩的疯狂行径惊慌不已,最终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仆出了主意,把艾比锁在了她空荡荡的房间里——那个房间曾经也曾属于埃米,只是他的那一半领土已经自然而然地归属到了她的麾下(要是他还活着,艾比想必会为此哈哈大笑)。那一夜,栖息在树枝上的乌鸦不断尖叫,最后死于痛苦的溺亡般的窒息。手足无措的大人们四处找寻,最终于太阳升起的时候找到了彻夜未眠的艾比。花园内所有的红玫瑰被践踏致死,孤零零的梧桐树因失去鲜艳色彩的陪衬而变得平庸且丑陋。残存下来的花瓣与泥土紧紧相拥,被染上难看的土黄色。一座生生不息的花园就这样在黎明到来之前因一个小女孩的愤怒而死去。人们唯一能看见的一抹红,便是她在空中飘扬的杂乱的长发。艾比站在一堆被她亲手谋杀的红玫瑰中间,面无血色、眼球充血,像一个一无所有的殉道者般沐浴在太阳的冰冷光辉之中。她诅咒那些以死者为养料存活的花朵,诅咒上帝毫无慈悲地从她身边带走了她的同胞。她向世界歇斯底里地宣告——一个无神论者就此诞生。


自此以后,艾比不再去教堂向面容冷峻的神职人员们忏悔自己的过错。她对父母的劝解与警告充耳不闻,果断坚决地停下了对神学的一切学习与研究。按照她的话来说,她已经变为了无限接近于上帝的存在:全知全能,感情淡漠,几乎不具备任何人类应该有的柔情。艾比无数次试图让自己拥有一副铁石心肠,可她却还在为每个星期天的下午从教堂里传来的沉闷钟声胆战心惊,也仍因唱诗班的孤儿们高盛吟唱的圣歌头昏目眩。每逢星期天的下午,她牙齿紧闭、食欲寡淡,企图把空气当成食物咽进嘴里,将书本上晦涩的一行行文字充当饭后甜点。艾比试图追随埃米死前的那个下午他蹦蹦跳跳的身影,跟着他一起冒充爱丽丝,跳进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暗洞穴。她总在回朔过去时面色青紫,仿若一个被自己的记忆淹死的可悲者,永远到达不了真实的世界。


在十三岁的艾比将自己的灵魂连同她那因意外而死的弟弟一同送往天国之前,没有闲心再来安抚她受伤心灵的大人们给她找来一个并不合格的玩伴——或者说,埃米的替代品。因为这个所谓的替身甚至比死时的埃米还要小上一岁,出生在一个古板呆滞的天主教家庭,从受洗的那一刻开始就对上帝忠心耿耿,因受身边宗教气息的熏陶,对上帝的旨意深信不疑。他在教徒们的眼中会是一个完美的玩伴,但艾比那时早已是个坚定不移的无神论者,她通过对过去的回忆和推测,把埃米拉到了她的阵营、让她故去的好弟弟和她站到了同一战线上来——埃米找借口逃掉了星期日的礼拜,结果死于一场太过凄惨的意外。他背叛了神,所以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死后还会下地狱——可埃米说过他不想下地狱,说过他讨厌受苦受难,讨厌星期日下午惯例的礼拜和圣诞节的弥撒,讨厌唱诗班的孩子们不怀好意的眼神和神父们投射而来的目光中的轻蔑和厌恶。艾比总是心想:我和他本不应该与神明有任何交集。我们十年来含辛茹苦,被一群妄图左右我们未来道路的大人们所蒙骗。也正因如此,一个信神的、愚蠢的小男孩才根本不可能爬上埃米原来的位置——哪怕是这世上最为坚定的无神论者,也不能取代埃米在她心中的地位。埃米于她而言是一朵过早被制作成标本的花蕊(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从浑浑噩噩中苏醒,便永远停留在了最为青涩的年纪),是一段她长大成人后便再也不敢去碰的时光。直到艾比有朝一日终于亲眼目睹嘉德罗斯的尊容,看见傲慢与不屑如何在他琥珀色的瞳孔内燃烧又熄灭,看见他挺拔而瘦小的身躯如何在旁人的眼球中流转,见证他在大好年华里如何显露他的能力和天赋,她才如梦初醒——她迎来的并不是埃米的替代品,而是一个企图泯灭她所有异端思想的武器,一个被大人们派来将她从背叛神的边界拉回来的可恶的小奸细。如果艾比以后写自传,她会用羽毛笔规规矩矩地在纸上写——他是上帝的劣等赝品。


十四岁那年艾比义愤填膺,因为她的父母终于决心不再忍受她的任性,也不顾她的强烈反对,把她送进男女混住的全天制寄宿学校里进修神学。嘉德罗斯那时已经长成了个乖戾的孩子,黑色的皮鞋用鞋油抹得发亮,衣服的边边角角都吩咐仆人们熨得整整齐齐。艾比很丢脸地留了级,恰巧被迫要和一群比自己小四岁的孩子从上帝造物的故事学起(所幸她发育得比同龄人慢,所以身高不会比自己的同学高出太多)。嘉德罗斯和她一个班,每天早上都按照她父母先前交代好的那样给她带早餐,尽他的全力充当一个年幼的监护人,一个面容冰冷、身躯脆弱的上帝。艾比在开学前还满脑子是错觉,她把一本本无聊的恋爱小说塞进书包里,以为能在学校里当个无忧无虑的皇帝。嘉德罗斯从第一周开始就和她玩起你藏我找的游戏,无论他举报了她多少次,她都总能从自己的书包里找出几本不堪入目的世俗读物,也总能从无数次充满屈辱的禁闭里找回自己身为一个无神论者的尊严。艾比并不宽宏大量,她几乎每周都能想到至少一种用以报复的方式。她扔过嘉德罗斯的课本,在他的鞋子里放过狗屎,也曾冒着被开除并强行遣送回家的风险偷走了他一个月的生活经费。这种孩子气的对峙断断续续,直到战火终于烧到了布拉格,硝烟笼罩住昔日曾属于宗教的领土,和平逐渐离人们远去,神与信徒们在野蛮的暴力面前变得不值一提,两人才终于停止了无意义的内斗,在神学的荒芜与文明的脆弱中手牵着手,同仇敌忾,企图走出这片钢筋构成的废墟、这片不得安宁的土地。


学校上课的最后一天,艾比在操场中央的水池里找到一些溺死了的螃蟹。她从清凉的池水中捞了一只上来,开玩笑似的跟站在自己身旁的嘉德罗斯说,“多亏了纳粹,今晚咱们就只能吃这个了。”金发男孩侧着头,懒洋洋地回应说,“你再多抓几只上来,免得逃亡路上我们没东西吃。”艾比没答话,只是无精打采地将自己手中的那只死螃蟹重新扔回水池里,然后眼见那一圈圈的波纹缓慢地消失。她望着嘉德罗斯,忽然觉得就在刚才那一刻,他再不是上帝的劣等复制品——他像是一个性格更加傲慢刻板的埃米,会与她开玩笑、会与她偶尔地针锋相对、会与她站在同一阵营,一个彻彻底底的同胞,一个彻彻底底的共犯。她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拉起嘉德罗斯那只与空气同样冰冷的左手,对他说,“我们现在就跑。”嘉德罗斯默许了她的提议,二话不说就回自己的宿舍收拾行李。他们连最后一节课都没去上,直接从学校的后门处翻墙逃跑。艾比沉默不语,在提着行李箱逃离她曾经憎恨的一切的时候回想起自己跳窗逃课的一次经历——那次逃跑使她免于一节无聊的天文课,而现在的这次逃跑则使她免于被进入学校的德国军人搜遍全身。她最后一次想起那些死于滂沱大雨的螃蟹,想起它们鲜红色的外壳和它们横着行走的模样,近乎悲哀地想着,“我侥幸逃脱了一次死亡。”


情人节前的那个晚上,两人躲在火车站里依偎着自己的行李箱发呆,近乎绝望地等待着夜晚的结束。火车行驶在轨道上的声音愈发清晰,迫使艾比唤醒自己的理智来逃脱这个不可逆转的悲剧。她伸手去够嘉德罗斯的衣袖,轻声地说着,“我们逃去日内瓦。我们身上的现金买不起去美国的飞机票。”嘉德罗斯望着一辆正朝着站台行驶而来的火车,机械地重复念了一遍——“日内瓦。”火车前端的探照灯的灯光将他的一头金发照得刺眼无比。艾比计划好逃跑路线,颤颤巍巍地扶着行李箱站起来,走向离自己不远的一家小商店。她靠着无神论者特有的毅力,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一个可以作为精神支柱的谎言。上帝不会来救他们,任何一个国家的领导人都不会来救他们。艾比认清残酷的现实,并打算用一杯浓郁的咖啡来使自己忘掉那些痛苦的事情——可咖啡因除了能使她整夜不眠,也没有什么可以挽救她精神世界的作用。她用热水冲完咖啡,又颤颤巍巍地回到行李箱的旁边,将一件黑色的皮革大衣从中拿出来盖在自己身上,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她把脑袋靠在站台的大理石柱上,自顾自地给嘉德罗斯讲起杂乱无章的故事,从该隐弑弟到林肯被刺,从纳西索斯之死到拿破仑帝国的兴衰,从南北战争到如今欧洲的动荡不安。直到她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致,自言自语似的问了一句,“为什么上帝要这么对我们?”闭上眼睛假装睡着的嘉德罗斯回应,“他只是不爱我们。”艾比的嘴角往上扬了扬,像是收音机一样重复了一遍——“他只是不爱我们。”她又突然恢复了昔日谋杀红玫瑰时的那种生机与活力,嘲笑般的说,“你看看,你终于也背叛了神,你成了个无神论者。”嘉德罗斯的左眼皮开始有规律地跳动。他心里一惊,手抖了一下,恰好把艾比强行塞给他的那杯咖啡打翻在地。深棕色的液体在水泥地面上蔓延扩散,那些深红色的螃蟹在不存在的池水里爬行。一个被他亲自抛弃了的神明就淹死在那里。


次日凌晨,嘉德罗斯与艾比走上街头,看见商店的残骸和燃烧殆尽的教堂,看见千万个无神论者正和他们一样行走在这世上,无依无靠、颠沛流离。千百万年前,亦或者是千百万年后,总有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被战争摧毁了心灵支柱,不得不将快乐与悲伤寄托在现实之中。艾比望着还未发白的天空,先将垂在耳边的一绺红发拢到耳后,随即毫不在意地拉起嘉德罗斯的手,说——


“至少我们绝不会是这个世纪最后一批选择抛弃上帝的人。”


14 Feb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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